阿尼/AllenKing

休斯先生

休斯先生刚刚登上一辆巴士,又挑了一个后排的座位坐下。

一上车,他就闻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香。坐在柔软的,发亮的缎面软椅子上,他感到一阵电流似的感觉穿过他的身体。

他把团子似的背包摘下,放在旁边的椅子上。

车上挂着几串铃铛,车顶上贴满了镜面似的贴纸,车一开起来镜像就开始晃动,铃铛叮当作响,吵闹得像风穿过某个森林,又像喧嚣的城市中心。

休斯先生去过一次纽约,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。当他一下子来到世界上最繁华城市的市中心,他立刻感到一股晕眩和急促,像麻绳一样混合纠缠在一起让人没法动弹。他想说点什么,可他不知道朝谁说;他想大叫两声,又不知为什么闭上了喉咙。

他记着,当时还想哼两句歌,一种感叹的歌谣——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唱出来。

他抬起头,看到贴纸里的自己。他找不到自己的眼睛,直到他的手搭在他宽阔的额头上,一边抚摸着他的鼻子,他才找到他的眼睛在哪。

他不知道这辆车最后要到哪,但他已经做好了到任何地方的准备。

似乎这是种宿命似的,一次必要的旅程。

车子开动了。休斯先生漂浮般地靠在椅背上,缓缓闭上眼睛。他瞥了眼电子手表,现在是下午四点零二分。他向窗外看去,成片的花田正飞快向后奔跑,还有偶尔出现的简陋稻草人,它们大多数由干草扎成,然后被最便宜的那顶帽子扣着它们干枯的脑袋。

休斯先生闭上眼睛,他要听点什么东西。汽车外边是阵阵香甜的风翻涌着呢。啊,休斯先生,这难道不能让他满意吗,就像古巴的雪茄烟一样?他皱了皱眉。

汽车真的发动了,休斯先生悄悄睁开眼睛。很奇怪,这一趟车没有其他乘客——他刚上车的时候,还以为车里有几个人呢。这条路偏偏很不平坦,好像汽车行驶在农村里最破烂的那种土路上,颠簸得很。换做平时,休斯先生会暗暗看看别人,其他人和他一起颠簸的样子大概会让他好受一点。今天却不一样了,他只有安稳地坐着。

他朝窗外又一次看去,这次他不疲惫,也不急躁。他真的安安稳稳靠在椅背上,似乎依靠着窗子往外看去了。月亮仅露出一个尖儿来,最后的夕阳——唉,休斯先生认为每一次夕阳都是最后的夕阳——还并没有落下去,它残余的光辉流过了视线之内的所有云彩,大地和花儿,树木,安静而威严地抚摸它们的身体,给它们披上一层流动的紫红色纱丽。花田就在这其中渐渐模糊了形体,似乎真正融进残阳和月光里面去了。

晚风拂面,休斯先生看了看表,已经是下午五点零三分。

他突然想到一个很久远的下午,和这个颠簸的下午很相像的下午,那果然是很久远的一天了,休斯先生想到。大概是他十二岁时候的一个下午,或者是二十六岁时候的一个下午,都是在夏天,落日的景象大约都华丽而散乱,大概那一天的下午还都不太燥热,或许都是一个刚下完雨的下午?十二岁时,他的父亲就在身边,这让他真要哭出声来。他现在竟只能无力地坐在一趟漫无目的的巴士上看风景,这更让他想起他的父亲来,一个总像一尊佛似的父亲,一个朴实的父亲。他的家并不那么美好,还有母亲,一个幼稚的,像多面人似的却温柔的母亲。

车子停下了。

休斯先生惊诧地挺直了身板。车里原本很暗,但太阳最后的光已经完全穿透了车厢,现在只剩下红与黑两种色彩,相互切割晕染。

他还没注意到,道路已经平坦许多了。

车门开启的声响吓了他一跳。从他刚才上车的地方缓缓走上来两个人。他稍稍抬着头望着,借着夕阳分辨出来那是一男一女的身影。他们走过车厢,又缓慢地坐下。

不知为什么,他稍稍安心了。

车子又一次发动,前进。

休斯先生把窗户缝又打开了一些,晚风如波浪似的拍到他的双颊上。

这是我十五岁时候会做的事情吗?不,或许还要再早一点。

休斯先生这样想到。但十五岁时候的他自由而健壮。他想到希腊文明,那时候赞颂的不就是自由与健壮吗?休斯先生不禁微笑起来,这种微笑却在几秒之后很快变换成苦涩的无聊肌肉运动。

十五岁时,他可以拥有一个操场,或者说,他可以和很多人一起拥有一个操场,一个学校的操场。这里面可能有老师,也可能有同学,甚至不为人知的学校里的小猫,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奔跑,只有在奔跑的时候,他们才拥有操场,那是跑者的世界。奔跑的时候,风不会吝啬它的力量,它总是用尽全力拥抱每一个奔跑的人。

风也拥抱过休斯先生,休斯先生想到,那种感觉和今天下午的风差不多的。

一阵风吹过,休斯先生感受到了,那是独立的一股风儿,像芒草一样飘过去,不和一直喧闹的大风作伴。他费劲地把脑袋伸出窗外向后看去,道路飞似的后退,总是笔直地很,又免不了一点曲折。

休斯先生第一次落泪了。他的眼泪掉在地上,又和风混在一块儿失重似的向后飘去。整个世界似乎都听得见,他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

休斯先生像泄了气似的瘫坐在软椅子上,缓缓闭上了眼,车窗也来不及关上。他要睡一会,对一个赶路的人来说,休息一会儿是不可缺少也不可避免的事情,尤其还是一个奔跑了很长时间的旅客,让他睡一会吧。

然而就算在梦中,休斯先生依然在这辆巴士里。

他看似乎不见什么东西。傍晚的余辉已经完全消失不见,只有一轮大的出奇的月亮高高悬挂,还有星海作陪。他第一次看到星星,真正地看到一群星星,或者说看到所谓的“星海”,就是在这里,当下的这里,这个梦里。他不禁站起来了,又抬头望去,星海就在他的眼前,比任何时候都要近。

休斯先生沿着车厢过道向前走。月光是纯白的,甚至比太阳光还要白净。这已经不是一种素白,而趋向一种惨淡的白色。一只白鸟儿飞了过来,落在休斯先生的肩膀上,他感到一阵沉重的快乐,然后又是一些难过的浪潮朝他奔袭过来,导致站立在一瞬间都有点困难。

晕船似的站稳了,他就接着向前走去。车厢突然很长了,像火车那么长。他的眼前闪过很多事情……但他不在意,依旧走着,遇见不公平的事情就大打出手,看见流浪歌手就要合唱几句;花儿一定要摘下,鸟儿依然不动,坚定的像个雕塑,依偎着一个肩膀,他的肩膀。他走下楼梯,广场上是朋友们熟悉的身影……他一一辨认出来了,仿佛一阵异样的喜悦化作一颗糖埋在他的嘴里。朋友们在唱歌,于是他也唱着,一起唱着一支鸟儿不会的歌儿。

鸟儿用甜美的声音问他:“你想要的是什么呢?我应该唱些什么呢?”

休斯先生的喉咙噎住了,他转头看向鸟儿,她已经遥远地飞去了,一支金色的羽毛格外耀眼。

月光依旧照着,他依旧往前走着,风已经停下了。

终于,在那么一个时机之下,他不再走动。一个白胡子老头陪着他坐下,陪他聊天。这时候,休斯先生反倒说不出话来了。

老头说:“休斯,且休于斯矣,且安于乐矣,不求饮食男女,不求饮食男女。”休斯先生静静听着,我们猜测,他的爷爷应该是这个样子的。休斯先生想要说点什么,他的喉咙不再堵着了。当他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,他的眼睛真正睁开了,眼前是火烧一样的大海和一轮残阳。

他揉揉眼睛,拍了拍脸颊,试图清醒一些。手表上显示现在是八点零一分,太阳的火还没有烧完,它们像刺一样刺进了车厢。

休斯先生忽的感到一丝轻盈,仿佛自己也是一阵风儿。他站起来,却把自己先吓了一跳——车顶的贴纸映照着他的脸。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,并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平静了。他迈着欢快的步子向前走去,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好上车。

在海边的巴士里,休斯先生问一个老头儿:

“老先生,或者老爷爷,我可以留在这儿么?”

太阳烧得像血液的颜色。

“当然,你可以留下,和这两位一直陪伴着的人一起,他们也可以留下,就在这车上。”老头笑呵呵的。

“那么,我可以下去吗?”休斯先生看着老头儿。

“这趟车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……你会再一次坐上来的,你不能下去,亲爱的孩子。”老头回答。

“我走到那儿去。”休斯先生说。

“可以,可以。”老头依然微笑。

休斯先生刚刚从一辆车上下来,面对一轮大的出奇的太阳,他忘了拿他的背包。

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休斯先生会走下去的。车上的人在叫他的名字,他往前走着。太阳灼烧着他,他也往前走着。

他已经决定了。重要的是,休斯先生是会走下去的那种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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